客家短章（四则）
【版次】第6版：梅花
【入库时间】20120900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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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散文]
关于山歌
我一直奇异于歌者喉咙里是否隐藏有袖珍的乐谱，并且他们是如何在开启天籁的同时又运用了文学？这些出口成章的田间劳作的客家男女，他们的另一种隐秘的身份是热衷于即兴创作的艺术家。
鸟类这天生的歌唱家，它们婉转清丽的歌喉拒绝为冗长枯燥的语言牺牲，或者它们之间的交流语言本就是动听的音符。为了躲避人类的打扰，鸟类选择天空为归宿。静谧的清晨或午后，一两只活跃在清凉树枝之间的鸟，发出悦耳的啼鸣，马上得到远处的回应，一音附和一音，仿佛秘密说唱的游戏。这是鸟类中的山歌吗？人类效仿它们的歌咏，却无法破译它们密码般的语言。这让我怀疑，人类果真是大自然中最高智慧的动物吗？这个疑问让我始终对大自然心怀敬畏。
借助山歌传情的客家男女，在对唱中加入诗经、方言的效果，让古风与乡土的结合成为珍贵的客家特产。歌腔中押韵的诗诵，田野间山歌此起彼伏，在鸟儿俯瞰与倾听中，是否也将此当作是大自然中悦耳的啼鸣？
童年的时候看过电影《刘三姐》。黑暗的影场，我与其他所有小观众一样都迷恋于零食的交换、嘻戏的打闹，只有成年之后通过对电影的重温，我才能拼凑出童年时在银幕虚光中成立的刘三姐。感叹于她被收藏的歌声，类似猜谜，歌词是巧问巧答的智力接龙。
嘿……什么水面打跟斗，嘿了了
什么水面起高楼，嘿了了
什么水面撑阳伞，什么水面共白头
嘿……什么水面撑阳伞，什么水面共白头
嘿……鸭子水面打跟斗，嘿了了
大船水面起高楼，嘿了了
荷叶水面撑阳伞，鸳鸯水面共白头
嘿……荷叶水面撑阳伞，鸳鸯水面共白头
趣味在于隐喻比拟的提问与解答，我从中得到提示：为什么我们的教学不借鉴山歌？打跟斗的鸭子，好像高楼的大船，阳伞似的荷叶……这不正是我们课本中的描述吗？
与刘三姐山歌有很大的不同，梅州客家山歌有《诗经》的遗风，旋律中技巧的颤音、滑音，出自艺术家们喉咙里无尽的惊喜。为清凉的夏夜添加乐趣，热爱山歌的老人在公园的凉亭开唱，手执四块伴以节奏的竹板，这些清唱虽不比纵马北缰、放歌漠上之雄浑情境，其中却有偏居岭东、寄意一隅之安详宁静的意象。令人欣然。
娘酒
水与糯米的爱在瓮中得到培育，它们酿造出琥珀般的黄金液体，揭开密封的瓮盖，流香扑面而来。
与世隔绝的催生，在黑暗潮涌中它们绵长交合，点滴之中融合，再迅速分解，奔腾的分子制造昙花一现的惊艳。无数种植在古井之水的种子，以特殊的方式发芽、茁壮。
流转在文字中的指尖无法抵达舌头的高度，去品味它的芬芳，如同我们永远无知于那燠热的气息中，它们曾经如何辗转反侧、如何在奔荡中孕育液体的果实。
客家女人的味道，在娘酒中得以淋漓地体现，只有细酌中方能体味它历经千年沉淀的醇厚之香；汇集客家文化的精髓和妇人的灵魂，它们在酒中凝聚出浓郁的乡情。
这是来自民间和时间的智慧窖藏。为女人分娩后提供及时的补养，在喜庆之时为贪杯忘怀而醉倒云边。陈酿的琼浆漾荡在金盏，唇齿流连旖旎，味蕾能读取它演变嬗替的传奇。
一瓮娘酒，也就是一部客家的水土之秘，让我们在且饮且读中酣然。
柚子
是遵循某种既定的契约吗？为应中秋之景柚子奉献出自己的果实。春华秋实这神秘的指令，从树枝到果盘的路程，它们耗时一年。汲取雨露阳光的营养供给，结花、孕育、茁壮。我好奇，它如何将泥土、雨水和阳光的养分转换成饱含汁水的果肉？这不可得知的转换，无可探看的秘笈，如同偷天换日的魔法。
剥开棉袄似的柚皮，它很冷吗？还是出自对果实的佑护？裸露出的果肉与果仁，上帝把最美丽的词汇应用在它身上。洁白晶莹的肉粒，储藏大地的奇迹。这世上最微细的水系，贴进耳朵，听得见它的荡漾。
柚子是树上倒挂的梨形子宫，它忠诚于生育。椭圆的肉粒日益膨胀充盈，如同得到眷顾而受精的卵泡，它复制出无数相同的卵泡，这成长的气味并不芬芳，甚至有轻微的呛鼻的辛辣。
柚子拒绝蜡制品制造的盗版光泽。我曾在水果摊前对着鲜红的光亮的苹果仔细辨认，努力在美丽的光泽中分辨出真假。越美丽越容易遭到膺品的抄袭；朴素，则越能走进芸芸大众的视野。
山歌里唱道：“什么结果包梳子？什么结果披鱼鳞？”……我等待答唱的歌词揭晓谜底：“柚子结果包梳子，菠萝结果披鱼鳞。”切开柚皮，莲花瓣一样地打开，一瓣瓣的柚肉与小梳子何其相似乃尔。我咬下一口，不禁感激大地赐予的尤物。
铙钹花
那是一个俊美的少年，黑色的僧衣让他显得更加修长。另一个年长的和尚在场边上打鼓，鼓点为少年的表演提供规律的伴奏。表演类似杂技，少年修长的身体在两只钹的飞舞之间穿梭、交错，迅疾的速度令人眼花缭乱。
晒谷场围观的人们，抬头看被少年扔向高空的钹，让陶醉与惊奇改变观者的表情。铜质圆形的钹撞击之后发出巨响，它在高空飞速地旋转让我惊恐，一旦砸下来是否会将俊美的少年劈成两半？它与武侠片中的暗器何其相似，想像为表演增加了惊险的因子，少年却在它飞落下的瞬间完成了一个翻跟斗的动作，并娴熟地将它稳握在手。
急促的鼓声之后，少年出手，将一只钹扔出去，它呼呼生风地旋转，哪吒的风火轮在地上滚动，却在少年转身时恰好地原路返回。他令前进的钹从相反的方向回来，仿佛乾坤大挪移，这些是源于他手中神秘的控制力吗？……我目瞪口呆，少年如同现实中的魔法师，有令人望尘莫及的技艺。
外公去世的法事上，其中就有这个少年和尚表演的铙钹花。他们的长衫、光头、冗长的唱诵，以及锣鼓的敲鸣，风幡舞动的白色纸花，这是超度往另一个世界的仪式，我们为这场神秘而庄重的引渡作了沉默而悲伤的告别。